身為當今的鬼王,酒吞童子深知妖怪是種極其任性的存在。前一天臣服後一天反叛,對妖怪而言不過是理所當然的事。

因此,當他聽見茨木童子隻身一人打上大江山時既不感到驚訝也不感到憤怒。

拎起鬼葫蘆,酒吞童子順著部下的匯報移動到茨木童子身邊。茨木童子確實是殺紅了眼,滿是屍體的大地,就連路過的動物也受波及,奇怪的是,茨木童子對於趕來的酒吞童子並沒有表現出半點敵意。

匯報的小鬼這才告訴他們的鬼王,茨木童子此行喊著投奔大江山的名號而來,甚至把愛宕山的所有權轉給了決心定居的大天狗。

這般說詞逗樂了閒來無事的酒吞童子;妖怪確實是種極其任性的存在,但是,再怎麼任性也沒見過這種把踢館當歸順的傢伙。

「那小子是笨蛋吧?」

嗤笑一聲,酒吞童子讓大江山的妖怪遠離這帶,留下逃不掉的和被茨木童子盯上的。身為鬼王,不代表一定要保護自己底下的妖怪,弱者該當淘汰,妖怪的世界本是弱肉強食。

此外,酒吞童子對於茨木童子破壞大江山的行動感到沒有來由的爽快。許是對方戰鬥的身姿使人熱血沸騰,許是酒吞童子早也想要肅清山上的雜碎,無論如何,他的心情是好的,就是暢快也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注視著不斷廝殺的茨木童子,酒吞童子拿鬼葫蘆給自己傾了盞酒,淡淡的血氣染上他釀的神酒,增添一股久別的辛辣。

「茨木童子,」將目光放到平靜的酒面上,酒吞童子傾靠樹邊,以一種極輕卻能傳進他人心頭的聲音向不遠處的茨木童子說道:「你要和本大爺喝交杯酒嗎?」

酒吞童子似乎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

抬眼一看,原來是茨木童子握碎天邪鬼頭顱的聲音。

「我來這裡真是對極了......」甩去手上的血漬,茨木童子無視剩下的妖怪,滿是期盼的跪到酒吞童子身前,以示臣服。「我願為你喝下七三分的交杯酒。」

「五五分就可以了,七三分太難倒了。」

酒吞童子笑了幾聲,替彼此倒了一盞新酒,隨手就把盛酒的酒盞放到茨木童子的頭上。交杯酒這東西,隨著盛酒的比數有著不同的含意:七三分是主僕,象徵永遠的忠誠;五五分是兄弟,象徵著忠心的友情。而今,這五五分喝下肚,就是平起平坐的象徵。

「可別打翻了。」

原地就坐,酒吞童子壞心眼的看著茨木童子小心翼翼的取下酒盞。伸出胳膊,酒吞童子勾住茨木童子的手臂,強硬的拉近兩人的距離。拉妥位置之後,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就這麼對望片刻,方才喝下手中的酒釀。

兩人第一次的五五分,竟是只有三面之緣的傢伙。這麼破天荒的事情,若問當年的酒吞童子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是怎麼也答不出來。

有些事情,栽了就是栽了,認了就是認了,很難說出個理由。

「酒吞——摯友。」飲盡交杯,茨木童子又笑了,伴隨毛茸茸的白髮,讓酒吞童子想起以前看過的白毛大狗。「從今天開始,我會成為你的左右手,讓你站在世界的顛峰。」

「哦?這可是你說的。」手肘抵著大腿,酒吞童子撐臉,半是調侃半是委任的回應。轉眼間,恰巧對上茨木童子赤裸的腳踝,酒吞童子想了一下,拆下腰間掛著的鈴鐺金飾,捧起茨木童子的後腳跟,動作輕巧的替他戴上。

金色的鈴鐺和茨木童子腿上的妖紋特別相配,酒吞童子看來順眼,便拍了拍茨木童子的腳丫子。「這小鈴鐺送你了,失約可是要還我的啊。」滿意的鬆手,酒吞童子向睜大眼的茨木童子說道。

看那彷彿要迸出小星星的雙眼,茨木童子似乎也很滿意,回過神後趕緊點頭,一用力晃出了鈴鐺的清脆響聲,響的茨木童子樂極了,眼眉上挑只差沒有笑出聲來。

看著茨木童子的樣子,實在很難和剛才殺戮的妖怪重疊在一起,更難和方才認識的茨木童子相比。

雖然他還只會最簡單的情緒與表達方式,也比面無表情的模樣有趣多了。

尖銳的指甲刮過茨木童子額邊的小角,酒吞童子叫喚著玩弄鈴鐺的茨木童子。第一次沒反應,他又叫了第二次才使茨木童子的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

「是時候帶你看看本大爺的大江山了。」語尾帶著無奈的笑意,酒吞童子站起身,將背後的鬼葫蘆拉實。「走吧。」


 

雖說大江山的山腳因鬼王特別降下的瘴氣導致寸草不生,山裡卻是「山明水秀」一詞也不足以形容的美景。

受妖氣影響而長生的花朵盛放,跨過了季節,無視了氣候。豐沃非常的土地受鬼王的恩惠,滋養著大江山裡的植株與動物,因此甘甜的河水灌溉整座山林,承載著樹梢落下的果實。

大江山西面有片特別乾淨也特別暖和的地,季節到的時候會有堪比銀河的螢火蟲於此,是酒吞童子特別喜歡的地方;大江山東面有座紫霧瀑布,瀑布後頭藏著天然的溫泉,一浸暖身二浸療傷三浸能治疾病,是大江山的寶地之一。

茨木童子沒泡過溫泉,盯著池地亮著眼,沒有表情卻能看出其中的期盼,酒吞童子見了好笑,也沒攔他,只說在瀑布處清理一下才能進去。

茨木童子也不多說,點了點頭就往瀑布跑去。眨眼間就把衣服脫了精光,撲通一聲跳進瀑布底下的小池裡清洗。

拎起茨木童子匆忙脫掉的衣服,酒吞童子看著沿路亂扔的衣物與胄甲,竟然產生了一種當保母的錯覺——號稱十五歲的茨木童子,在無人教育的情況下壓根只有五歲的生活能力。

或許他該慶幸茨木童子特別擅長穿衣服,免得大江山傳出:「鬼王的左右手好鬥歸好鬥,其實連穿衣服都不會」的謠言。

「摯友!」

把茨木童子的衣服堆在一塊兒,酒吞童子順著對方的叫喚抬頭。原以為對方有什麼事要說,卻見一身赤裸的茨木童子以高速在山河中游泳,更喊著一同下水的句子。

身為一個心智成熟的妖怪,酒吞童子不是很有裸游的興致。但他還是脫去身上的衣物,順著對方的叫喚踏進山河,為的則是待會兒的溫泉而非無聊的比賽。

清洗過後,倆人一同泡進了溫泉。茨木童子不太習慣溫泉的溫度,泡了一會兒便逃了出去,酒吞童子笑他不懂的享受,又多泡了好一陣子方才離開。

以妖力蒸乾泡暖的身子,穿好衣服的酒吞童子走到瀑布外頭,拎著鬼葫蘆砸在茨木童子的頭上。茨木童子輕輕的唉了一聲,配合的倒在地上裝死,燦金的眼映著酒吞童子的笑顏,使他不由自主的發出了哼笑。

蠢小子。感覺自己養了隻狗的酒吞童子念道。以腳趾拉了拉對方的白髮,他讓茨木童子起身,跟他來個浴後酒。

茨木童子自然不會拒絕,晃了晃腦袋趕緊起身。鬼葫蘆難得的放在他旁邊,齜著牙裂著嘴,似乎有點鬧脾氣的意味在。

酒吞童子說,鬼葫蘆想泡溫泉很久了,每到這裡都得鬧點小情緒才肯罷休。

給茨木童子遞了盞淺皿,酒吞童子揮手,從虛空中撈出幾支葫蘆酒給彼此。大江山是酒吞童子的地盤亦是酒吞童子的家,若論如何介紹他的家,走到哪喝到哪、享受當時的風味正是最好的介紹方式。

這是必須教給茨木童子的學問,也是茨木童子必須知道的大江山之理。

妖怪的壽命太長,無論是酒吞童子還是茨木童子都有著過於漫長的時間。對於只有十五歲的茨木童子來說更是如此。只要他不離開,他會在大江山上度過極其漫長的歲月——足以以使他成長為一名成熟大妖的歲月。

看著茨木童子打量鬼葫蘆的模樣,酒吞童子知道,這座山將成為養育茨木童子的場所。

「茨木。」

手一緊,酒吞童子手中的淺皿碎裂,噴濺的酒水沿著他的手腕滑落,沾濕了地面。他看著他,看著差點把手伸進鬼葫蘆嘴裡的茨木童子,露出他尖銳的利牙。

「從今天開始,大江山就是你的家。」

 

 

窩在大江山的山穴中,茨木童子望著燃燒的火苗,有意無意的撥弄著腳上的鈴鐺。

——你恨人類嗎?

很久以前,有個妖怪這麼問他。

這個問題對當時的茨木童子來說相當困難。那時的他僅有四歲,被四周的人抹煞了自己的感情,更壓抑了自己的情緒。所以他避開那位妖怪的目光,頭也不回的跑回那個不屬於他的家。

「大江山是......家。」

反覆念著酒吞童子說過的話,茨木童子抱住自己的腳,將臉埋在膝蓋之間。

他不恨人類,恨這個詞對他而言太過沉重。他只是感慨,感慨人類對於自己的恐懼、感慨父親因外人的流言蜚語而斬斷的親情。

這些感慨在他成為妖怪之後便如雲煙般消逝,曾受迫害的情緒在強大的力量下不值一提——至少,茨木童子是這麼認為的。

這種想法卻在認識酒吞童子後翻盤。若是沒有他,茨木童子恐怕終其一生也不會進到人類的村落。所以茨木童子試著露出笑容,試著向酒吞童子表露出他所知的情緒。

一開始,僅是為了學習酒吞童子的處世罷,投靠酒吞童子也是為了學習更多他不懂的事。喝下酒吞童子的交杯酒、有了名為大江山的家,他所經歷的一切儘是預料之外的事。

「得給摯友一點回禮才可以。」

扯過身後的髮絲,茨木童子若有所思的盯著手中的白髮。良久,他「啊」了一聲,留下即將熄滅的火苗與自己的家當,急匆匆的離開山穴,趁夜跑進茂密的樹林之中。

 

隔天,酒吞童子聽到茨木童子來找自己的風聲,很早就把酒席備好,只待對方的到來。

咬著酒皿,感受著茨木童子的妖氣,酒吞童子算準時間,在他進門的瞬間抬起頭。

然後他就後悔了。

剛要入喉的酒硬生生的咳了出來,酒吞童子不敢置信的看著頭頂鳥巢的茨木童子。以髮尾固定鳥巢的茨木童子笑的得意,小心翼翼的走向酒吞童子,頭上的幼鵲嘰嘰喳喳的唱著歌,似乎不為茨木童子的行動而困擾。

「茨木童子,你真的很想改叫鳥巢童子啊?」隨意說了句話,酒吞童子不顧形象的捧腹大笑,笑出了淚水更笑灑了手邊的酒。

說實話,這畫面怪極了。酒吞童子從沒看過把妖怪的「怪」字發揮的如此淋漓盡致的傢伙。也不知道是茨木童子的童心太盛,還是世間的大妖怪太過無趣,酒吞童子只能對他難以預料的腦迴路甘拜下風。

「摯友喜歡的話我就改。」

無視雛鳥的抗議,茨木童子俐落的解開固定鳥巢的髮絲,手一推將鳥巢抱進懷中。晃了晃腦袋,茨木童子凌亂的頭髮瞬間歸位,幾根勾斷的白髮落到地面,像隻正要換毛的大狗。

坐上酒吞童子擺好的席位,茨木童子想了一下,把鳥巢安到一邊放著。「摯友喜歡這個驚喜嗎?」眨著清澈的眼,茨木童子期盼的詢問。

「挺好的。」大笑數時的酒吞童子咳了幾聲,拉高聲音以示贊許。打翻的葫蘆酒滾到腳邊,滴著琥珀色的酒釀。「不過改名就免了,本大爺不想要有那種名字的朋友。」

拉開被酒沾濕的衣襬,酒吞童子不是太可惜的把腳邊的葫蘆酒擺好。在這之前,他還想著拿酒比對茨木童子的眼,看是誰的顏色更為奪目;事到如今,他們有的是話題,也不缺這酒間的比擬雅興。

讓部下取來另一支酒,兩個大妖舉杯對飲。酒吞童子扯著茨木童子的行為笑鬧,茨木童子也不多說,配著時機應和的對方的話,看見酒吞童子的歡快便也愉悅了起來。

對談間,茨木童子一度想給旁邊的雛鳥品嚐皿器中酒,被無奈的酒吞童子攔了下來。酒吞童子笑他傻,嫌棄茨木童子只想著妖怪的未來卻不懂得本該知道的瑣事。茨木童子無法反駁,只好拍了拍躁動的雛鳥以示呵護。

向著安撫雛鳥的茨木童子,酒吞童子滿意的瞇起雙眼,細細品味著口中的神酒,並給茨木童子倒了一盞特別嗆辣的月牙酒。

月牙酒屬神酒之一,又稱胚生酒,更早之前是人們為慶長男出生所釀的酒,帶有「生」的含意。酒吞童子不是什麼特別在乎生命的妖怪,茨木童子亦然,但他卻有在乎生命的義務。

見過無數的人類與妖怪,酒吞童子知道,茨木童子是那種會忽視自身性命的傢伙。妖怪能睥睨他人的性命,前提卻要懂得珍惜自身,若是忽略了「我」的重要性,終將毀於任何一場戰役。

酒吞童子可不允許自己看中的傢伙因那麼蠢的理由而死。

轉動著手中的酒皿,以鬼王自居的酒吞童子不擅這等教導或關心之詞,只能以酒代替心中之念,暗示所欲表達之事。訴說著月牙酒的典故,他讓茨木童子一口飲盡盞中酒水,慢條斯理的打量起茨木童子的情緒變化。

困惑、艱難以及最終的快意,哪怕是他一閃而過的情緒都沒夠逃過酒吞童子的雙眼。

黛紫色的眼映照著茨木童子的臉,酒吞童子豎起食指,沾了一口壇緣的月牙酒。「這酒雖難嚥,入喉後的甘甜卻比其他酒都來的濃烈。」意有所指的說著,酒吞童子扯開繫著亮眼紅髮的髮帶,將它隨意的扔到一旁。

隨著烈紅的長髮散落至身,酒吞童子那雪白的髮帶一同落到地面。他在茨木童子的不解中微笑,舉起腳跨到茨木童子的大腿上,略顯慵懶的望著對面的白髮大妖。

茨木童子不懂酒吞童子的用意,更不明白酒吞童子別有用心的話語。他反射性的抓住酒吞童子的腳丫子,撇了撇嘴表示自身的茫然。

茨木童子不解,酒吞童子不答。

動了動腳趾頭,酒吞童子漫不經心的哼起民間小調,他是別有用心,也是別出心裁。至於茨木童子能否理解他的所做,就不是他所關心的範疇了。

他倆維持著這般姿勢一陣,相視無話且滴酒未沾,等到茨木童子的腿壓麻了,酒吞童子才把跨直的腳收回去。

「本大爺說了吧,大江山是你的家。」沉澱一會兒,酒吞童子開口。漫漫長髮隨著妖力輕擺,帶著一股清淡的酒香,「是你能夠理所當然回來的地方。」

話語至此,酒吞童子不再發話,只是靜靜的注視著眼前的人。

沉悶的嗯聲,茨木童子瞥過裝著月牙酒的陶壇。代表「生」的酒、難以入口卻又香淳無比的口感、以及——

抓緊胄甲上的長白流蘇,茨木童子下意識的咬緊下唇。前所未有的感情從心底深處不斷湧出,使他感到一分困惑,但他總算明白酒吞童子的暗喻。

「摯友。」

「恩。」

「只要我活著,不管我在哪,我都會回來的。」

「恩。」

揉了揉茨木童子的頭,酒吞童子贊許的笑了一聲。

月牙酒,醞釀「生」的厚酒。對於酒吞童子或茨木童子這種受人迫害而成妖怪的大妖而言,是最為親切的一支酒。

苦、澀、甘、甜,四者合一,猶如此生。雖能不碰,但若一嚐也沒什麼太大的損失,一如酒吞童子知曉的生命。

茨木童子領悟的生命為何,酒吞童子並不知曉。而在長遠的未來,茨木童子或許會選擇離開大江山,一闖天地或是逍遙四海。無論如何,只要茨木童子知道那是生者的權力,那麼便無需堪憂。

 

「『記住你說的話,茨木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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