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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喜二十二年,茨木童子歸順酒吞童子後十年,倆人一同進退的傳聞越傳越遠,引起了當今天皇的注意。

掌控實權的藤原北家畏懼鬼王的強大,對大江山敬而遠之,幾名武士與陰陽師曾自告奮勇的前往討伐,往往止於山口無法向前。如今,又有茨木童子鎮守大江山的邊界,自告奮勇的人少了,因鬼王之名感到恐懼的人則多了不少。

冬雪來臨時,酒吞童子帶著茨木童子上京,倆人化成人類的姿態,悠哉的走在寬敞的街道上。人們恐懼著身為大妖的他們,卻不知曉他們的模樣,就是他們不改自身的長相也不怕鬧事。

細雪漫漫,往年冬天,酒吞童子入城是為人類特製的冬梅酒,今年則否。分別穿著紅底與白底的狩服,倆名大妖走過漫長的朱雀大道,來到平安京最南的羅生門前。

羅生門前無人,是因第一波冬雪忙的不可開交。走上兩側的石階,酒吞童子敲了敲掛在門邊的紙燈籠。「別睡了。」語畢,原本平凡的燈籠從燭台的位置發出一聲怪叫,兩點清晰的光點出現在紙面上,宛如眼睛般轉動。

身為小妖怪的燈籠鬼在回過神後,恭敬的向酒吞童子以及後頭的茨木童子請安。酒吞童子懶得管事,擺手讓他隨意一點;茨木童子面無表情的盯著飄到鼻尖上的雪,對這種麻煩的禮儀不敢興趣。

「羅生門的狀況如何?」

撫平衣擺,酒吞童子態度隨性的問道。乖巧如燈籠鬼,想了一下便照記憶一一回報:「想必鬼王大人也感覺的出來,棲息此處的妖怪眾多,一旦入夜,人類就不太喜歡靠近這裡。」晃動燈身,燈籠鬼的身子發出紙片的摩擦聲,「但是這裡又屬都城的正門,總有不得不經過的時候。」

「晚上也是一樣的狀況?」

「是的。」

明白的嗯聲,酒吞童子一拳敲在茨木童子的頭上,不耐煩的叫他回神。捂著頭的茨木童子也沒生氣,笑了幾聲便蹦踏的湊到酒吞童子身旁,念著:「摯友的拳頭真好!」、「摯友的拳頭充滿了鬼王的風範!」等莫名其妙的讚美。

十年間,茨木童子的個性改變了不少。

相較於一開始,茨木童子的話變多了,即使是在吹捧酒吞童子的好,仍是一大進步;他的情緒變得豐富無比,表情倒是只有笑容常駐,酒吞童子笑他顏面神經失調,而他也以豐富的表情為目標,對著山河擠眉弄眼當做練習。

茨木童子也學著獨自到人世遊玩,帶點人類的酒獻給酒吞童子,有時也會透過外來的商人帶點洋酒獻寶。他也依照酒吞童子的命令出兵,領著大江山與酒吞童子旗下的妖怪征戰,擊敗那些妄圖稱王的小妖小怪。

茨木童子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僅僅十年的時間,便被他人擁戴為大江山的第一把手。也因如此,酒吞童子對於茨木童子的生活教育絕不鬆懈,無論是習字還是貴族之間的禮儀,能教的全教給了他。

維持著這般亦父亦友的關係,酒吞童子在不知不覺間把茨木童子養成了一個視自己為信仰的大妖怪。

真是麻煩。

捏住茨木童子的嘴,酒吞童子無奈的叫他閉嘴,見他乖巧的點頭後方才放手,「你有聽到燈籠鬼說的話吧?」

「聽了七成。」環視四周,茨木童子面對街道,滿意的點頭,「我打算選這裡。」

「你真的要做啊?」看著茨木童子的側臉,酒吞童子哼聲,以疑問隱藏心中的擔憂。

幾天前,酒吞童子下令奪取人類的物資,是為修建他的鬼王宮。茨木童子當機立斷,領著眾妖四處搶奪,殲滅幾個小鎮不夠,最終,他把目標放到平安京的貴族身上,說要為王奪財。

酒吞童子本以為茨木童子想要上演一場「血洗平安城」的戲碼,不料,對方的思路一如往常的令人難以摸透。

拉過背在肩膀上的包袱,茨木童子從中取出一套簡樸的女性服飾。「摯友放心吧,我可是準備好了才過來的。」拿起衣服比對週遭的環境,茨木童子若有所思的眨眼,「我會成為最厲害的仙人跳童子......不過要先換款衣服才行。」

「見鬼的仙人跳童子。」搶走茨木童子手中的女性服裝,酒吞童子又好氣又好笑的罵道。在他以為的血洗之後,茨木童子提出的竟是他沒想到的美人計——確實,相較於斯文的美男子,美女更能吸引有權有勢的貴族。

平整手中的衣服,酒吞童子打量了一下四周,最後與茨木童子得出相同的結論。要在夜晚的羅生門吸引落單貴族的目光,除了好看的皮相還有吸睛的服飾,茨木童子帶來的衣服雖吸睛,在夜晚穿來卻顯得有些詭異。

想罷,酒吞童子和燈籠鬼打聲招呼後,便與茨木童子一同前往平安京的市集區。離開羅生門後,人潮多了起來,幾名年幼的孩子因冬雪而笑鬧,甚者追著馬車奔跑。

茨木童子對於冬雪也很滿意,一路哼著歌,快樂的像是一隻見了食物的大白狗。酒吞童子也不調侃,揚著嘴角走在茨木童子身側。

剛到大江山那年,茨木童子在他暫居的山穴外堆了個雪人,被酒吞童子稱讚一句後,又在大江山的各個角落堆起了大大小小的雪人。酒吞童子看了好笑,再讚賞了一句,從那之後,冬天的雪人成了大江山的景點之一。

想著去年的巨型雪人,酒吞童子或多或少有些期盼茨木童子今年的傑作。

「摯友!我們到了!」

正當酒吞童子猜測之際,兩隻腳程特快的大妖早抵達熱鬧的市集。茨木童子興奮的拉住酒吞童子的手,幾步跑到賣衣服的店前,兩人評估了一下價位便進店內選購。

隨意的瞥過店內的布料,酒吞童子難得的站在茨木童子身後。相較於酒吞童子能穿則已的選衣原則,茨木童子的審美觀要來的優越許多,於是酒吞童子多半是不管這事的。

選了套特別典雅的服飾,茨木童子滿意的請人打包。酒吞童子也沒閒著,問過價格後從袖內拎出一個葫蘆圖案的錢袋,學著貴族的用詞將錢交給布服店的老闆。

聽見酒吞童子的用詞遣字,老闆恭敬的答謝幾聲,又帶了一匹上好的布給酒吞童子。酒吞童子自然是收下了,無論是為奉承還是其他因素,酒吞童子都不是太在意。

走出店面,茨木童子開心的笑彎了眼,說的卻不是多得的布,而是酒吞童子方才取出的錢袋。

「摯友的錢袋好可愛啊。」將包著衣服的包袱掛到後頭,茨木童子轉著茶珀色的眼說道。迎來的,是酒吞童子理所當然的拳頭。

「就你話多。」

笑了幾聲,茨木童子不顧酒吞童子嫌棄的目光,兀自用他毛茸茸的腦袋瓜子往酒吞童子的臉上蹭。

酒吞童子被蹭的癢,一笑間抓住茨木童子的腰桿搔,搔的對方笑聲不斷,甚至是哀聲求饒。他倆玩的像個大男孩似,直到第一隻妖怪經過方才收手。

看著收手後裝作沒事樣的酒吞童子,茨木童子知道,酒吞童子不喜歡在其他妖怪面前展露自己幼稚的一面。至於酒吞童子為什麼會給自己看呢?茨木童子認為,自己可能是能激發他人童心的妖怪。

如此想著,茨木童子順著逐漸擴大的噪音轉向西面,他能聽出人類的歡喜,就不知為何喜悅。酒吞童子倒是清楚的很,冷冷的嘖聲,似是相當厭煩。

「去年的時候,白狐之子出生了。」

雙手環胸,酒吞童子仰天,沉默的注視著漫天雪雲。

妖怪與人類的混血在這世道並不罕見,只要足夠強大,妖怪就不排斥他們的存在。但是,人類又如何?

答案不言而喻。


 

是夜。

一名衣著秀麗的女子坐在羅生門邊,以袖掩面,響著微弱的泣聲。此時,一名配著刀的武士從外趕進京城,瞥過一旁的女子,有些猶豫的止步。

傳聞羅生門棲息著鬼怪,一旦入夜便有群魔狂歡。這樣一個夜裡誰都不願靠近的城門,卻有女子在此,或多或少會使人提起戒心。

糾結半會兒,武士依舊提著躊躇的步伐上前,向女子詢問來歷。

循著疑問,女子抬起頭,露出她潔白無暇的臉;她有著一雙似能勾魂的眼,精緻的臉孔沾著細露,因哭泣稍顯紅暈的臉如畫妝點,甚為好看。這般動人的面容令武士大為驚嘆,就連呼吸也變得艱難。

抹去淚水,女子告訴他,她為情所困、本心尋死,卻在跳河的前一刻退縮。茫然之際走到羅生門前,這時夜色已深,她知羅生門之險但又畏懼夜路,無助之下只能在此哭泣。

女子又說,她所心儀的對象有著極高的地位、崇尚的理想,但她只是一介平民,怎麼也入不了對方的眼。曾想放棄,奈何那個不知其心的人待她溫柔非凡,使她難以捨棄。

武士聽了勃然,嫌棄那名男子的態度,爾後,慌張的安慰著女子,說要護她回家。聽到武士要送自己走夜路,女子理所當然表現出驚訝的態度,思索了好一陣子才猶豫的點頭。

她向他道謝,搭上武士伸出的手,舉止優雅的從地面上站了起來。路邊微弱的燭光打在女子的臉上,照亮女子鮮紅欲滴的唇,並令武士不由自主的轉開了目光。

拍了拍泛紅的臉,武士讓女子趕快指路,女子也沒多話,抬起手,幽幽地指向北方。看著幽深的孔雀大道,武士明瞭的點頭,與女子一前一後的朝北方前進。

走上好一陣子,不見女子答聲,武士遲疑的轉過頭,再一次詢問女子的家址。

不明顯的勾起嘴角,女子轉著茶珀色的眼,筆直的注視著武士。淚水仍在眼底打轉,帶出一抹清澈的星光。

女子說,其實她是心意人的家僕,那人的家正是她所居住的家。如今,早經過了那個人的宅邸,但她不敢也不願歸宅。

語畢,女子又安靜的落了幾滴珍珠般的淚,配著脫俗的長相,十分惹人疼愛。這畫面看在武士眼底也動了心,回歸身為男人的私情,裝模作樣的邀請女子到他家過夜。

一如初時的猶豫,女子頓了頓,最後仍跟武士前往他宅。踏入家門後,武士點亮紙燭,向女子露出載滿情慾的眼,他以為女子會慌、會叫,卻見她游刃有餘的笑著。

女子翻身,於燭火明滅間轉換自身的姿態,變回那白髮漫漫的惡鬼——茨木童子。

望著嚇倒在地的武士,茨木童子冷漠的笑了一聲,一揮手,輕而易舉的將其撕裂。

甩掉沾手的血液,茨木童子一邊脫下過緊的女裝、一邊翻箱倒櫃,搜刮起武士的家。

「如何?」

寒風陣陣,從酒吞童子打開的木門吹進一片冬雪,茨木童子的白髮隨風輕舞,與雪同色。轉過頭,茨木童子笑著,筆直的注視著趕來的酒吞童子。

「還不錯,就是他的衣箱裡沒有半件配的上摯友的衣服——」

一本認真的開口,茨木童子尚未說完的話被酒吞童子硬生生的打斷:
「茨木。」

「是!」

「閉嘴。」

 

 

天祿四年十二月,天皇改國號為天延,更年為天延元年。

這般令人歡喜之日,平安京卻瀰漫著恐懼與不安。若問理由,正是因為羅生門之鬼的威名作祟。

幾十年來,平安京流傳著茨木童子駐守羅生門的傳聞。死人無法說話,人們自然無法知道詳細的情況,然而處在大道的羅生門又是那般重要且無法避免,這使平安京的氣氛越發凝重,就連藤原北家也到了不得不管的程度。

於是,天皇派兵出征,打的不是戰事而是威名。

 

沙盤被天邪鬼送來了。

 

酒吞童子一言不發的命人退下,安靜的注視著擺好地勢的戰場沙盤。

一旁的茨木童子知道酒吞童子的個性,替酒吞童子倒了盞酒便不多言。他的話語本來就只給酒吞童子,若是對方無需言語,那他將其抹去便是。

戰場沙盤上插著幾支旗子。紅紋的旗子裡,一支是酒吞童子的,另一支是茨木童子的旗;另一邊的藍紋是人類的旗,還有幾支淡紅淡藍的旗,代表著人類與妖怪的軍隊。

大江山作為丹後與丹波的邊界,以及連接平安京與丹後道路的最難關,受到他人垂涎不過是理所當然。話雖如此,人類此兵又擺明了挑釁的意味,利用行經丹後、攻打他國的方式向酒吞童子表示自己的兵力。

明裡挑釁,暗裡宣戰,又叫堂堂鬼王如何無視?

以一個抱持野心的惡鬼來說,酒吞童子算是懶惰的,無酒無名之事,多半沒什麼太大的興趣——他人主動又是另一回事了。這架不打可失顏面,顧自尊的酒吞童子自然要出手。

「茨木。」拾起代表茨木童子的小紅旗,酒吞童子撩起遮眼的髮,將之撥到耳後。「這是你與人類的第一場戰役。」閃著冰紋冷紫的妖眸印入茨木童子的眼中,酒吞童子看著他,稜角分明的臉帶上一層陰霾。

「可別給本大爺丟臉。」

冷漠的嗓透著威嚴,一句簡單的話便使茨木童子的血液沸騰,當他冷笑,又使茨木童子的寒毛直豎。

這就是他們的王。

單腳跪地,茨木童子孔武有力的應聲。睜著碎星般的眼,直視酒吞童子的臉,他也笑,卻如暖陽般的燦爛,「只要你下令,我能為你排山倒海、奔往地獄。更不要說是一場代表地位的勝負了,我會為你贏來最大的榮耀。」

「......嗯。」

將手中的旗子插在茨木童子的頭髮上,酒吞童子轉眼,以一聲簡單的回應收起他的威嚴。低下頭看著安置地面的沙盤,他讓茨木童子一夥兒討論,說是為了方便對策。

茨木童子也不推讓,拔出頭上的旗子,手腳並用的在沙盤上作畫。一度認真的氣氛,因茨木童子的傻氣而改變,討論軍法的夜,因他響著不該出現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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