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妖怪竊竊私語,人類惴惴不安。

酒吞童子與茨木童子的關係以無法理解的速度改變。他倆終為強大的鬼王以及忠臣的副將,但是,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僅不如往日親暱,甚者表現出單方面的厭煩之情。

茨木童子一如過往的走在酒吞童子的身側,不同以往的酒吞童子悶不作聲,以冷漠的態度驅趕對方。如此畫面,看在大江山的妖怪眼中相當震撼,任誰都曉得倆人之間的友情至深。

這妖怪間的事,傳到人類耳中更為震驚。知情的人們擔憂,要是茨木童子因此動怒,藉由血洗京城的方式宣洩,後果自然是不堪設想。

妖怪猜測,人類防備,而日子依舊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人類逐漸淡忘他們原先的關係;我行我素的妖怪索性認同他們的相處模式,反正這對他們的生活無所妨礙。

之後的歲月裡,酒吞童子曾因愛慕鬼女而墮落,成天借酒消愁,一度喪失了鬼王的風範。那段難熬的日子裡,茨木童子未曾放棄,在酒吞童子的冷言冷語下牽住他的手,將他帶回鬼族的顛峰。

從那之後,重拾鬼王之名的酒吞童子帶領妖怪與人類抗衡,茨木童子依令行事,作惡多端。不如往昔的關係並不影響倆人的能力,不出百年,便獲得了大多人類的敬畏。

正曆元年,鬼王的威名到達顛峰。

恐懼的人們紛紛來到京城,向當今最強的陰陽師安倍晴明尋得庇護。藤原北家也向安倍晴明一求解決之道,被稱白狐之子的男人只能搖頭,給予安生的咒。

依舊是飛雪漫漫的夜。

化作人形的酒吞童子在平安京的大道上獨自漫步,隱於黑暗的妖怪窺視著他的身姿,行於世間的鬼使瞻仰著他的容貌,他走著,不疾不徐的撐著一把紅梅色的傘。

輕柔的銀雪落在傘面上,隨著時間慢慢滑落。透冷的霧氣隨著酒吞童子的吐氣而生,又隨酒吞童子的步伐而散。

走到通往皇居的朱雀門前,酒吞童子彈指,令顧門的守衛紛紛倒下。一進門,無聲無息的換上守衛的衣飾,酒吞童子把傘扔下,興致盎然的走進宮內。

宮內的戒備相當森嚴,卻不足以阻止酒吞童子繼續前進。宛若在大江山上散步似,酒吞童子亦輕鬆的走在宮內,若是見了有趣的事便停下來多看幾眼,若是了無興致就且向前,不時奪走他人的衣服以便行動。

隱蔽自身的氣息,酒吞童子小心翼翼的闖進深宮,此時雪以停歇,皎潔的明月揭開雲幕,照亮深宮內側的庭院。純白的動物棲息於此,與地面上的積雪融為一色。

酒吞童子閒來無事,便給幾隻白毛亮潔的鹿梳毛,順便渡了點妖力給牠們,方便牠們過日。此時,寂靜的世界裡傳來一聲女性的質問:「是誰在那裡?」

轉過頭,對上月光下那妝容清麗的女子,酒吞童子一頓,失望的回頭、抱住白鹿以求慰藉。「青行燈。」咕噥著對方的名字,酒吞童子不滿的撇嘴,「妳怎麼在這?」

「深宮裡有很多故事。」察覺對方的身分,同為大妖的青行燈莞爾,拎著縮小的燈杖走到酒吞童子的眼前,「你呢?堂堂鬼王出現在滿是女人的地方做什麼?」

吐出霧氣,青行燈不待酒吞童子回應,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還是鬼王大人想要入宮——」

「閉嘴。」

沒好氣的止住話題,酒吞童子看著再次降下的薄雪,不經意的露出暖意的笑。青行燈見著,意味深長的別開視線,似是意識到了什麼,卻是不敢多言。

沉默一陣,接起雪花的酒吞童子率先打破寂靜,「本大爺意外的喜歡白色啊。」吹落手上的雪,酒吞童子的目光轉到青行燈身上。他望著她,冷漠的提出疑問:「在妳記錄的故事裡,妖怪都有著怎麼樣的結局?」

隨著疑問,月光染上清冷的藍,點亮青行燈那熒藍的眼。她也望著他,眼底儘是無法解讀的情緒。反手一轉,將妖力灌進燈杖裡頭,青行燈熟練的轉動恢復大小的燈杖,一跳間坐到上頭,舒適的伸展四肢。

舒暢的唉了一聲,青行燈換上營業式的笑容,向酒吞童子索取答案的報酬;身為傾聽故事的妖怪,青行燈的報酬很簡單,那正是當事人的故事。

酒吞童子自然是知道的,揮一揮手,扔了一隻葫蘆酒代替自己的故事。當青行燈表達自己的不滿時,硬是用了:「故事填不飽肚子,但是酒填的飽空虛的胃」這種爛理由辯駁。

青行燈自知理虧,還是看在舊識的份上開口:「萬物眾生,終究逃不過一死。」雙腳交叉,她慵懶的躺在燈杖上,任它隨風游移。瞇起逐變澈藍的眼,青行燈揚起曖昧的笑,「話雖如此,鬼王大人要的不是這個答案吧?」

話鋒一轉,青行燈把手中的葫蘆酒拋還給酒吞童子,「如果你不討厭茨木童子的話,就別鬧彆扭了——雖然不清楚你在彆扭什麼。」

語罷,青行燈向深宮的某處看去,眨眼間便消失的無影無蹤。處在原地的酒吞童子無語,低下頭翻弄著手上的葫蘆酒,把它繫到鬼葫蘆旁邊。

腰間縮小的鬼葫蘆發出幾個招呼似的響聲,緊緊的靠在葫蘆酒邊上,看來好不愉快。這景在酒吞童子眼中看來嘲諷,倒也沒像一隻葫蘆發火,僅是伸出手,拍狗似的拍了拍鬼葫蘆。

無視鬼葫蘆的不滿,酒吞童子走到院內的小池邊,以水作鏡,他看著水中的自己。銀雪沾上他的髮,就像冬天戲雪的茨木童子那般可笑。

這麼多年了,茨木童子依然在堆雪人。即使酒吞童子不聞不問,他也笑著,在冬天的時候堆就一座座逐年增大的雪人。

下大雪的時候,茨木童子常被埋在雪裡,就是酒吞童子威脅他的生命安全,他也不為所動。因此,每年的雪地救援已然成了酒吞童子的日常活動之一。

當他把茨木童子從茫茫雪海中拉出來時,茨木童子總是一臉興奮的歡呼,說著一些無端的讚美。話語是會變質的,說的多了容易失去當中的韻味,奈何茨木童子的話語總是如此深刻,從未失去一絲真誠。

撥動池水,庭內的所有動物在不知不覺間聚集到酒吞童子的身邊,牠們或趴或站,圍繞著酒吞童子。誰的腳步聲自他身後傳來,熟悉且緩慢,每次踏步都帶著銀鈴的聲響。

茨木童子站在酒吞童子的正後方,像是深怕驚擾到他似的,很緩很慢的開了口,以一種近乎沙啞的嗓呼喚酒吞童子的名字。

酒吞童子輕描淡寫的嗯聲,讓周圍的動物讓出一塊空地給茨木童子坐著。待出空位,茨木童子瀟灑的坐到一旁,宛如大狗的甩掉身上的堆雪。

銀雪散盡,茨木童子沒有開口,而是抬起頭,安安靜靜的看著夜晚的明月。燦金的眼倒映著月光,茨木童子噘嘴,預備似的深呼吸,最後吐出一片環形的霧氣。

見此,酒吞童子一愣,壓抑的笑了一聲,卻在茨木童子的視線下轉頭,迴避他炙熱的目光。有時候,酒吞童子無法理解茨木童子是怎麼維持著這般熱情。

冷漠待他多年,茨木童子的熱情有增無減,他總笑著,向酒吞童子獻出自己的一切,就是冷言冷語也不動搖他的心智。想到這裡,酒吞童子突然意識到,與茨木童子認識多年,他只溫柔待他十年。

十年,對妖怪來說何其短暫——

濁酒一盞,酒吞童子安靜的品味著入腹的酒釀。

是因死期臨至嗎?竟然想起了往事。看著酒面的倒影,酒吞童子暗忖。自嘲的勾起嘴角,他向前來討伐的人類舉杯,一口飲盡杯中毒酒。

僅只一口便能發揮功效的毒酒,是只對妖怪有效的劇毒。酒吞童子知道,也知道,若在死前不多喝個幾杯,那就太虧了。

與抽刀的人類相視,酒吞童子哼聲,震退逐步靠近的源賴光。冷紫的妖瞳閃爍,閃著鬼王的驕傲與不屈,他仰天,無所畏懼的笑著,飽含妖力的笑聲傳遍整個大江山,使人聞之色變,聽之惶恐。

當年,喝個爛醉的茨木童子說了什麼?

停下獨屬鬼王的笑,酒吞童子彎起眼,眼中流過一絲不明顯的暖意。

妖怪的生命何其漫長,記憶總在時間中輕而易舉的消逝,如此的他卻記得,記得關於茨木童子的點點滴滴;記得第一次見到茨木童子的場景,記得茨木童子大鬧江山的模樣,記得他蠢的要死卻很真誠的笑容。

舉起早已麻痺的手,酒吞童子把手攤開,對著源賴光之後的男人——茨木童子。

回憶當年的話語,酒吞童子平靜的念著他的名字,集結全身的妖力打退正欲搭救的茨木童子。避過一劫的源賴光因此震驚,倒未收回已然舉起的刀刃。

——摯友。我啊,在未來也想同你一起前往地獄。只要你的一句話,我願隨你......生生世世。

「茨木。」

——傻瓜,本大爺怎麼可能捨得在地獄見到你。

「忘了本大爺吧。」

刀鋒落下,酒吞童子的眼中卻無刀光,僅有茨木童子慌亂的臉龐。展露溫柔的笑意,酒吞童子仍向茨木童子說了些什麼,話語卻在鬼首落地的聲響中散去。

 

大江山退治。

以人們恐懼作惡多端的惡鬼為起因,以源賴光斬下酒吞童子的頭顱為結尾。

一場撼動本土信仰,且具象徵性的討伐活動。

 

 

風雪中,盪著鈴鐺的清響。

有著漫漫白髮的妖怪拖著殘破的袖子,熟悉的穿越山林,熟捻的繞過溪河,在妖怪的低語中走上殘破的階梯。

拉開階梯盡頭的大門,這座蓋在大江山上的鬼王宮已廢棄多年,內部卻維持著當年的模樣。就像仍有人住似的,乾淨且明亮,像是為了確保「那個人」回來的家。

緩步走近失去主人的王座,白髮大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翻起座位,替之整潔。王座後頭繫著一物,是以紅髮固定住的一段白髮,也是白髮大妖唯一無法整潔的東西。

放棄那段受到妖力保護的髮束,他茫然的看向一如過往的宮殿。視線在每個地方輾轉,他安靜的看著、望著,為尋一人的身影,卻是怎麼也見不著。

他等了多久?

或許百年,或許千年。

他等著,等到世間改朝換代,等到人類遺忘了妖怪的存在,等到他連自己的名字也都忘卻。

但他,終究等不到那個人。

等不到,他唯一記得的存在。



 

arrow
arrow

    清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