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下我們的女人瘋了,將愛與傷害混為一談,所以,被殺掉了。」

 

誤闖廢墟的男人在殘破的閣樓裡看見這段文字,大氣不敢一喘的向後退,試圖逃離本該無人卻充斥著視線的空間。

邁開腳步,濺起堆積數載的塵埃,鋼筋裸露的建築乘載著他的步伐,因他的重量發出低沉而嘶啞的哀鳴。

隱約間,他聽見了孩童的腳步聲,無視破敗的遺跡、腳程輕快的緊跟在後;銀鈴般的笑聲清脆,帶著孩子氣的天真與稚氣,在荒蕪的廢墟中顯得異常陰冷。

當他回首,試圖查看聲音的來源,脆弱的地板倏地崩塌,毫無憐憫的將其拋下。

以九點八的加速度墜落,穿過鋼筋的男人瞠著一雙隱含疑惑及錯愕的眼,欲言又止的顫抖著雙唇,最終,理所當然的嚥下最後一口氣。

空洞的雙眼指向墜落的方向,一名男孩站在那頭,伴隨黑夜,純真而調皮的笑著。

 

※※※

 

中國以北,俄國以南,分隔兩國的斯塔諾夫山脈有城。

此城雖大,又稱家宅,一如古時的張家村、李家村,僅收同源同脈的人居住,被俄羅斯政府戲稱為「費勒斯的墳場」,亦被中國政權調侃成烏托邦的反諷。

之所以會被兩方政權調侃,或許與風光明媚猶如仙境之地,卻受姓名詛咒的大地息息相關。

城內有座藏以手寫書的圖書館,白磚黑瓦,鮮花繚繞,面對太陽的東面刻著圖騰化的漆黑鐘塔,圖書館的後方則是管理人的住宅。

透過住宅一側的落地窗向內看去,身為管理者的罌粟踏著優雅的步伐,漫步在燈光幽暗的長廊上。

黑白交織的髮色下,她的妝容端莊但不失艷麗,白皙的肌膚透著隱約的光芒,與灰暗的空間形成強烈的對比。

窗外的彼岸花搖曳,規律的腳步聲平穩,直到走廊的末端方才停止。

整頓自身的儀容,站在他人門前的罌粟揚起美艷的笑顏,點水似的敲了敲木製的房門。接著,她低下頭,溫柔的看著半開房門的雙胞胎兄弟。

「墨、花。」將垂在胸口的長髮撥到身後,露出骨感分明的鎖骨。她念著自家兒子的姓名,輕柔蹲下身子,好與年僅七歲的孩子們平視。

「妳好,夫人。」靠近門口的兩生墨禮貌性的笑著,極其生疏的向人招呼。跟在身邊的雙生花亦同,帶著疏遠的微笑補充:「有什麼能為妳效勞的嗎?」

「我想進去。」面對他們不合年齡、身分的話語,罌粟不在乎的勾起食指,整妝般的抹過豔紅的下唇,將手按在唇邊,筆直的注視著樣貌相仿的兩兄弟。

三人對視,沉默一陣。如此,兩兄弟側身,由兩生墨拉開帶著檀木香的門扉,為罌粟打開一道進入房間的缺口。

僅有一口窗的房間堆滿了不同年份的書籍,特別老舊的書卷攤在地上,被人小心翼翼的重新抄寫。除此之外,狹小的空間裡僅有一張放在窗邊的木製圓桌以及色彩突兀的長形沙發。

向站在門口的罌粟伸出手,待人搭上冰冷的指尖,雙生花不帶感情的笑了笑,在兩生墨的注視下,宛如迎接嘉賓的服務員一般,牽著對方的手帶往一側的座位。

掀起沙發上折成方型的薄毯,讓出一個舒適的空位供人就座,雙生花收手,五指併攏指向空出的坐席。見此,且聽罌粟淺道一聲感激,拉起裙襬便行坐下。

座位旁,燦爛的陽光透過窗口,隨著樹葉的細縫化作微光,宛若星點的灑在滿是藏書的地面。木門推動的聲音清晰,在陽光的照射下拉出一條劃破空間的長影。

闔上門扇,背對兩人的兩生墨不明顯的嘆了一口氣。卻在轉身之際收斂瞬間透漏的情緒,一如最初,向自己的生母勾起過於禮貌的弧度。

面對笑容嫣然的罌粟,兩步當作一步的走到雙生花身旁,墨色的眼底清楚的反射著她的身影與那逐漸扭曲的笑靨。

「墨,媽媽漂亮嗎?」

溫柔中帶著冰冷的嘶啞,罌粟伸出手,緩慢至陰冷的勾住兩生墨的後頸。

坐與站的落差使得彼此得以平視,罌粟順著雙手的力道向前傾身,浮萍似的親吻他的額頭、臉頰甚至是孩子氣的雙唇。直到兩生墨回擁其身,罌粟方如吃了糖的孩子般,滿足的停下親吻的動作。

轉向一旁沉默的孩子,她輕輕的呼喚著他人的名諱,將嘶啞染上一抹令人憐憫的嬌柔。空出一隻手搭上雙生花的肩,琉璃色的眼底無光,反射著彼此的身影。

緩慢的抬起手,沿著罌粟的指尖滑至手肘,再從手肘滑至她的肩以及線條分明的側臉。雙生花淺笑,無視自身的顫抖,安靜的將她的髮絲勾至耳後。

湊向罌粟,予以母子之間不該擁有的深吻。直到罌粟輕顫,由喉嚨深處發出一陣酥麻的低吟,他才如釋負重的脫離纏綿的舌尖,下意識的靠向一旁的兩生墨。

冰冷的肌膚貼上雙胞胎哥哥的手腕,兩兄弟對視的剎那,兩生墨不免露出一抹心疼的動搖——而這不經意的情緒在罌粟眼底卻是尖銳無比。

毫無預警的掐住兩生墨的脖子,她的笑容驟失,面無表情的將他砸向一旁的書堆。爾後,仍嫌不夠的繞開雙生花,幾步走向倒在書頁中的男孩,以細長的鞋跟踩踏他的腹部。

「......那是什麼眼神?」

「你不愛我了嗎?」

「明明......我只剩下你們了。」

無所保留的力道使得年幼的孩子不斷哀號,罌粟的嗓音隱藏著聲嘶力竭的哭啞。

她看向奔來阻止的雙胞胎弟弟,冷不防的抓住他的髮,極其用力的將他砸向一旁的圓桌。

反覆數回,倒地的兩生墨艱難的撐起身子,抓住她的裙襬試圖阻止她的暴行,她卻只是轉移目標,週而復始。

稚氣的哭聲、孩子的求饒以及壓抑著悲痛的質問,與窗外的春光明媚相隔,在狹小的空間裡不斷迴盪。

 

直到女孩的聲音響起,所有哭喊喧鬧方才休止。

 

「外當家召見。」綁著紅色緞帶的女孩緩聲,無視眼前的鬧劇,筆直的注視著罌粟的側臉。

她的雙眼如鏡,清澈透亮,清晰的倒映著他人的身影。而她笑容清淺,彷若與世無爭,又深刻的陷在世俗的泥沼之中。

收起醜陋的暴戾,罌粟平整姿態撥皺的長裙,向女孩囑咐幾句便且離去。留下兩名傷痕累累的孩子,以及目測十歲初的嬌小少女。

抹去眼臉嗑出的鮮血,雙生花連滾帶爬的來到兩生墨身旁,攙扶起吐出血塊、唾液以及胃酸的雙胞胎哥哥。

隨著攙扶的力道咳了幾聲,靠在雙生花身上的兩生墨看向仍在門口的女孩,感激的舒展雙眉,露出溫柔萬分的笑靨,「謝謝妳,含笑。」

說罷,他看向雙生花,暗示性的眨眼,使其頷首表達共同的謝意。

「......不。」名為含笑的女孩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簾,欲言又止的抿了抿唇,最終,僅是別過眼,默然迴避兩兄弟的視線。

三人之間無話,臨走前,含笑握著門把,止步於掩上門板的前一刻。

「聽說,有人把藥箱忘在東走廊的房間。」摸不著前後的話語倏地,尾音剛落,房門便闔。只見含笑頭也不回的匆匆離去,就怕自身的行徑被人發現。

聽著房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明白其意的兩兄弟低下頭,以對方看不見的方式表達己身的謝意。

小心翼翼得搓揉疼痛的部位,待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的彼端,兩生墨收起感激的眼神,抓住雙生花的衣領,給自己調整了一個較為舒適的角度。

「先看看我們還剩多少藥物。」他說,順著話語指向木桌上頭的天花板。

如此,漫不經心的應聲,雙生花會意,點了點頭便牽起兩生墨手,好讓對方站起身子。

兩人一前一後的爬上圓桌,理所當然的由傷勢較輕的雙生花背起兩生墨,合作無間的推開圓桌正上的暗門。

抓住通往閣樓的門板,兩生墨倚靠雙生花的力道,輕而易舉的爬到上方。而當自家弟弟一同爬上閣樓,他才點亮放置門口的油燈,照亮只有一口小窗的長形空間。

不知何時建成的閣樓遠比兩兄弟的房間大上許多,除了該有的床與書桌,沿著牆面還放著一些裝載物資的木箱與書櫃。書櫃裡,則依年份擺著大量的日記本。

繞過提起燈的兩生墨,雙生花倚靠微弱的光線,從一旁的木箱裡找出剩餘的藥品與繃帶。

他將位處內側的書桌擦拭乾淨,把懷裡的繃帶放在上頭,並將書桌的椅子拉開,好讓步履蹣跚的兩生墨有個地方坐著,並為傷勢進行簡單的處理。

「......這些不夠我們使用。」接過兩生墨手中的油燈,雙生花緩聲,滿是心疼的看著自家哥哥的傷勢。「我去拿藥吧。」

「抱歉,要你自己跑一趟。」兩生墨苦澀的笑了笑,無奈的瞥過本就放在書桌上的日記本。「等你回來的時候讓我幫你上藥吧。」

「......我可以自己處理。」

「你只會一股腦的把藥往臉上擠而已。」

不置可否的抿唇,雙生花抹去雙胞胎哥哥臉上的汙漬,便將油燈擺在牆上的置燈槽,飛也似的跑下閣樓。

看著雙生花的背影,留在閣樓的兩生墨笑了幾聲,便隨轉身的動作撫上桌面上的日記本——或者說,罌粟的日記本。

 

 

罌粟管轄的圖書館依照總館與別館的排列,形成一棟「ㄈ」字型的長形建築。位於後方的宅邸則呈方型,且按中古時期的建築構念為底所建。

位居二樓的接見室有人,收到通知的罌粟進門時,毫不避諱的對著坐在主位的外當家投以鄙視的目光。

位處斯塔諾夫山脈,費勒斯一族雖不接納他族定居,倒也不是與外隔絕。至於「外當家」,正是負責與外貿易、疏通商道的第一管理者。

說到底,不過是徒具虛名的商人罷。

「金菱費勒斯,那是我的位置。」步伐筆直的走向對方,罌粟的嗓音陰冷,隱含著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味。

「別這麼見外,坐哪裡不都一樣嗎?」

反觀金菱,帶著玩世不恭的笑意,語調無辜的向她回應。甚者無視罌粟投以的目光,雙手一攤,擺明了死不讓位的商業精神。

罌粟拿他沒輒,倒也沒多說些什麼,兀自拉開一旁的座位就坐;金菱一笑,亦未多言,只是安靜的看向通往房外的門扇。

沉默悄然蔓延,兩人各懷鬼胎、互不相讓,誰也不願主動打破沉默,談及今日會面的主軸。

目光交錯的瞬間,規矩的敲門聲響起。隨後跟進的含笑端著托盤,舉止得體的為兩人端上加了香料的紅茶與僅只一份的茶點。

「居然只有一盤餅——這不是擺明想讓我早點走嗎?」瞥過銀杯中透亮的琥珀色,金菱調侃似的開口,態度自然的打破原先的靜默。

他將寬鬆的大衣攤開,取出藏在衣領下方的槍械,並在槍口探出大衣之既退出彈匣,將手槍放在熱氣蒸騰的銀杯旁。

退下的彈匣落至地面,順著地勢滑至罌粟的腳邊。而她不聞不問,安靜的取了一塊方糖溶入茶水,素指優雅的捻起一側的湯匙,不沾杯緣的細細攪拌。

「你不吃他人給予的東西,不是嗎?」

「雖然是這麼說啦——感官上還是很落寞的呀。」

漠不關心的哼聲,罌粟持起精緻的銀杯,在氣味雅緻的杯緣留下一抹紅妝。

風聲嘆息之間,嘶啞的鳴啼尖銳,隨之,漆黑的烏鴉掠過窗邊,留下一片醒目的黑羽,為窗外那豔紅的彼岸花增添一抹如夜的芬芳。

「算了、算了,讓我們直接切入主題吧。」

金色的鐘擺反射著兩人的身姿;或黑或白,單調的色彩裡隱含著古老的傳說。
 

 

「今天,我是來找身為『魔女』的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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